笨拙的杀猪人
那是在我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第三年开春。冰雪开始融化,老莱河结冰的河床中间刚出现细小的水流。 在依然刺骨的寒风中,那沼泽地的枯草丛中略见几根新嫩的小草, 好像在顽强地展示生命的美丽。我们一连的司务长突然被罢免了。据说是因为帐务不清。我当时正借调在独立营营部帮助写宣传稿。一天独立营的政委亲自找我谈话,说要我回一连接替司务长一职。这可搞得我一头雾水,我这一介书生,那里会管这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可是政委却认真地说这是他和营长共同的意见。我看来不得不“拿鸭子上架了”。第二天,一连的车老板就赶了马车来营部将我连人带行李又拉回了一连。
上任第二天,就开始连轴转,忙于采购和调整食堂。既要为全连职工和家属去师部面粉加工厂拉面粉,又要为食堂上七连(后勤连)购买他们窖藏了一冬的大白菜, 既要重新建立全连和食堂的账目,又要给食堂人员开会… 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几个月下来,我对这一套业务就熟悉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些事我却怎麽也学不会,买猪和杀猪就是最令人头疼的事之一。
杀猪是连队的一件大事,每到这一天连队就像是过节一样。每次杀猪,司务长会选上几个身强力壮的能干的汉子,一起去选要买的猪。那时兵团老职工养猪卖给连队是他们唯一的工资外收入。精心饲养的一头大猪,个个又圆又肥,怎麽也能卖个百十来块,那时这可是一笔大钱。几条壮汉穿上高腰水靴,进入臭烘烘的猪圈,得先将选中的猪扳倒在地。几百斤的大猪,力气很大,往往要几条汉子一起上。猪到临死关头,作垂死挣扎,将人撞倒的事也时有发生。 猪被压倒在地后,有那眼明手快的,立即用绳子将猪腿两两绑在一起。然后用一根大棍将猪抬上大磅秤过分量。装上马车将猪拉到食堂开宰。食堂的炊事班长老杨头是个杀猪能手,他会早早将食堂大锅里的水烧开,然后磨刀霍霍,从猪脖子下一刀捅进去,猪血就哗哗的流出,一会儿猪就咽了气,接着就用开水烫猪刮毛,开膛,取内脏下水,再卸肉卖肉。这点事够几个壮汉子忙乎整整一天的。前几任司务长都是能干的汉子,买猪杀猪不在话下,但是帐管得一塌糊涂。我是一连第一个知青司务长,老职工们都很给面子,我虽然在场,他们往往不让我进猪圈逮猪。杀猪时,虽然老杨头要教我,我看着嗷嗷叫的猪,怎麽也下不了手。就这样,很快就过去半年,我没有杀过一头猪, 直到那一天。。。
秋收的季节到了。 北大荒的秋天格外的短暂而无情,秋风几天就可以把绿叶吹成枯叶。机务排,农工排天天起早贪黑地忙于收割。我与炊事班也是全力以赴搞好伙食。为了节省时间,我们用马车将馒头和炒菜送到田间地头,让大家吃饱喝足。为了改善伙食,连队里收不到猪,我还到后勤连去买了猪,让辛苦的老职工和知青们隔三差五的就能吃到一顿猪肉炖粉条什麽的。有一天早上,我们正在忙着切菜洗菜,上海知青王胜和他的一帮哥们哭丧着脸来找我,要我帮他一个忙。王胜是才来一年多的上海新知青,分在农工排。这小伙子,四方脸,中等身材,体格健壮,是个聪明能干的人。在新来的知青中,他小有威信。我赶紧问他有什麽难事,他叹了口气说自己办了一件蠢事。。。
前一天晚上,他和农工排的伙伴们割了一天的大豆回宿舍途中,见一只半大的小猪在路上走,这只猪的屁股上的毛形成一个好看的旋,他就跟一个同伴说,我这一镰刀砍过去,保证砍中这个旋。那个同伴不信,两人就打赌。为了逞能,王胜一出手就砍了个正着。那小猪流着血连叫带跑就没了影。回到宿舍后,这两伙伴没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仍在说说笑笑。没想到那小猪的主人气势汹汹的前来兴师问罪了。说来也难怪,好好的“聚宝盆”突然遭到袭击,怎能不生气?王胜只得连赔不是,小猪的主人气是消了不少,但还是提出了经济赔偿的要求, 要他把猪买下来。王胜表示他实在没有这个经济能力。有在边上做和事佬的老职工提议,何不去找找司务长,让食堂把小猪买下来不就得了?于是双方商量好,小猪的主人当晚好生照顾好小猪,别让小猪死去。王胜则在第二天一早就找司务长。
听了他的这个故事,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他的鲁莽,用镰刀砍目标,什麽东西不能当靶子,你就非要找个活蹦乱跳的小猪?笑的是他的天真,现在搞出了事,让我来替你倒屎盆子,哪是那麽容易的?一个不到一百斤的小猪,收购来了准亏本。我怎麽向炊事班交待?我觉得这个忙不好帮。一看我不痛快,王胜抓头挠腮,不知如何办。那帮哥们又出面求情说,我们大家都愿意花贵一点的价钱买用这小猪肉炒的菜。我看着大伙诚恳的面容,为他们所感动了。我们都是知青,远离父母来到边疆,现在一人有难就得大家帮了。明知炊事班那一关不好过,我也决定拍板了。不一会儿,小猪的主人就将小猪捆绑好了送到了食堂。我就告诉老杨头准备烧水杀猪。出乎我意料的是,一贯与我配合得很好的老杨头今天却说:“司务长,这个猪我不杀。”“为什麽?”“这不是赔本的买卖吗?”老杨头以前做过小生意,每次切猪肉肉片时,他喜欢在我面前卖弄他的生意经:“大大的块,薄薄的片,叫你看得见,吃不鲜。”我很不喜欢他这一套,不过也从未当面与他过不去。我就给他解释事情的经过,并说赔本不赔本由我担当。不想他仍不买账。一来二去的就越加话不投机了。最后他撂下了狠话,“这个猪,要杀你杀,我不管。”他是要拿我一把,我也不甘示弱,就说:“你不杀,没关系!”两人吵翻了。老杨头气哄哄地回家了。炊事班看到我们俩翻了脸,大家都不说话。但我看出来他们站在我的一边。我就让上海知青陆丰烧水,哈尔滨知青刘生继续切菜,还乡青年张荣帮我磨刀。对老杨头的行为我十分生气,心想俗话说得好:“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没了你老杨头,我就不信我们杀不了这头猪。我从张荣手里接过那磨得锃亮的刀走近小猪。只见那只可怜的小猪,躺在食堂的大桌子上,臀部的伤口还在漫漫的渗血。前后两对猪蹄分别被小细绳牢牢的困在一起,等待着我这个“屠夫”。小猪嗷嗷地叫着,眼睛看着我,似乎在哀求我手下留情。我不愿意去看小猪的眼睛,拔了拔其颈部的毛,心里暗暗地说,上苍啊,原谅我杀生,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我学着老杨头,用尖刀一下子从小猪的颈部向其胸部插了进去。可不知为什麽,却不见有大量的血涌出来。小猪叫得更邪乎了,边上的观众连声说;“望心脏插!”我慌了神,我哪里知道猪的心脏在何处?拔出刀来,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又来了一刀。没想到这可怜的小猪还是不死,叫声更惨了。我放下刀,实在下不了手再来第三刀。这时张荣在边上看不过去了,从我手中夺过刀去,一刀就捅到了心脏。我看张荣如此利落,就顺水推舟说;“张荣,真不知你还有这两下子,褪猪毛的事你也包了吧。”张荣见我夸他,就很起劲,很快就将这头小猪收拾利落了。张荣这小子,平时很有心计,一直注意老杨头如何杀猪,如何炒菜, 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当天,张荣还第一次在食堂里掌起了大勺,将这小猪肉炒得烹烹香。定价时比平时高出一毛钱,没想到大伙都无怨言,还连连夸猪肉炒得好。可不,张华切的肉片比老杨头厚多了, 味道怎会不好?张荣得意地给我也盛了一碗猪肉,我闻着那香味,却怎麽也吃不下去,我忘不了那只小猪嚎叫的声音,哀求的眼光。。。
这件事后,我这个杀猪人两次杀不死一只小猪的事成了连队的一件趣谈。不过大部分知青和老职工都说我够意思, 做的对。王胜和很多知青更成了我的铁哥们。后来老杨头借故退出了炊事班,张荣顶替了老杨头第一掌勺者的角色。以后我仍然张罗买猪,但再也没有碰过杀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