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
1969年一个初夏的早晨,时间已过7时,天色仍很暗。一夜的暴雨,村前的小溪水涨上了公路。水还在静静地往上涨。8时左右,公社广播站传来紧急通知,上游的两座水库倒坝,下游村庄立即疏散。
开始时,大家未料到水势会有多大,只是把婴儿及细软物品堆在床上或桌上。就在收拾之际,水漫上了门槛,又立刻无声地覆盖了屋里整个地面,大人小孩的脚接触到了冰凉的水。水还在一寸一寸往上涨,仅10多分钟,已经深及膝盖。湍急的水流从前门抢进,又夺后门而出,带着漩涡,发出一种莫名恐怖的喧嚣声。我们留两个同学在家检点东西,其余的人散布在村里前后照应。这时整个枧头村已经成了汪洋,道路、沟坎等地面标志沉入水下,一栋栋房子像是矮了一截,孤立在水面之上。村民们从未遇到这种局面,大人忙乱,小孩哭喊,鸡飞狗跳。屋子里木制器具浮起来了,发出叮咚的撞击声。村里大部分房子墙脚部位砌有一二尺高的砖,再往上是土坯,土坯遇水会变软变酥,随时有倾倒的危险。不能迟疑了,不能死守了,村里的青壮年和我们知青一起护送老人、小孩和妇女到仅有的两栋半砖屋的阁楼上。
当人们被动员离开自己家时,有的老泪纵横,有的泣不成声,有的抢着多带走一样东西,他们都朦胧明白某种撕心裂肺的事情将发生。
村民都安置完了,想回农舍查看已无可能。水深过了腰,逼近胸口,奔腾呼啸的山洪使人无法保持平衡,身边若无支持物,随时会被卷走。我和村里的几位年轻人边跳边游,踉踉跄跄地被水冲到一棵大樟树前,趁势上了树。这是一株常绿大乔木,枝叶茂盛,树冠覆盖数亩地。夏日里,这是牛童纳凉的好地方,现在却成了洪水中的孤岛。
雨在继续下,水在继续上升,农民的土坯屋浸水后,墙体开始塌落,碎下的土块掉在水里发出哗哗的声音。墙体变形了,导致木屋架受张力,此起彼伏地发出巨大声响。就在我们眼前,数幢十分熟悉的房子轰然倒下。随着一声巨响,黄色尘土腾起,屋顶和阁楼先沉下,而后浮起,在原地停留片刻,然后缓缓顺水漂下,不多一会儿消失在远处的树梢后边。四周茫茫水面上,快速移动着瓜果、牲口、家具和屋宇。腥风恶雨,令人窒息。
这时我才感到浑身冰凉,饥肠辘辘。栖息在树上时间长了,不易保持平衡,再加上粗糙的树皮扎得脚底疼,很是难忍。在抖索之际,我发现身体底下有一长串蚂蚁在匆匆往上爬动。它们全然不顾我这个庞然大物压在上边,就像我无暇顾及它们可能咬人一样。这些小动物和人被洪水赶到了一起,彼此求生的本能达成共识,大难临头,和平共处。
周围仍是风声、雨声、水声。不知何时,风住了,雨停了,水流慢了。突然,云开了,西垂的太阳迸射出万道金光,照亮了深沉的大地。回头看去,洪水退尽,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水稻整整齐齐地朝着太阳的方向倒伏在田里,茎页上闪烁着余晖。这是一个壮美瑰丽的黄昏,对枧头人来说,却是一个柔肠寸断的痛苦时刻。